明朝,有個奇人。
鄭板橋說,甘當他的「門下走狗」;
黃賓虹說,他三百年來無人能及;
八大山人說,他的筆墨是人間至寶;
齊白石甚至說,恨不能早生三百年,為他研磨理紙,哪怕他看不上我,我死在門口也不走。
他,是自明朝以來,找不出第二人的奇才、怪才,他,就是「 徐文長」 徐渭。
「天才神童」「徐文長」
徐渭天賦極高,六歲,教授他《大學》,他便能過目成誦;八股文什麼的,就更不在話下。
當同齡人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的時候,他就已經把四書背得滾瓜爛熟了。
十歲,當別的孩子在玩竹馬過家家的時候,他就模仿揚雄的《解嘲》,寫了一篇《釋毀》。
若放在今天,那就是一篇刷點贊過10W+超級爆文。
當時,有人故意刁難他,指著一個不起眼的東西讓他即興作賦。
徐渭眨巴眨巴眼睛,當場提筆,把一丈長的紙卷都寫滿了,從此他有了一個綽號—— 徐文長。
但是,這個從小就被冠以「神童」的徐渭,人生的路走的並不順暢。
他的一生三次墜入絕境,卻又三次化險為夷,絕處縫生。
他人生的第一次絕境
是因為科舉
照道理說,神童考試,逢考必過。可到了徐渭這裡,似乎不太靈驗了,就是這麼一個天才,命運開始無情地給他下降頭。
十七歲時,第一次考試,就鎩羽而歸。
二十歲時,再試,還不中,徐渭重重的跌了一個跟頭!
他不服氣,就給主考官寫了一封信要求複試,信中寫道: 「骨肉煎逼,箕豆相燃。日夜旋顧,惟身與影。」
主考官被打動了,徐渭獲得了補考的機會,這才考中了秀才。
然而,現實是殘酷的,好運並不會一直垂憐這位天才少年。
他一次又一次地參加鄉試,結果一次又一次地失敗,直到四十一歲的時候,還是個秀才。
古代的讀書人,多次科舉不第大有人在,如韓愈,左宗棠等,但是他們最後都被賞識,成為一時之貴。
而說起終生不得登科,才名有如徐渭者,除了後世的蒲松齡,恐怕再也難尋第二人了!
小時候有多麼輝煌,長大了就有多麼悲催。
徐渭背負著才學之名,想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負,卻終身只是一介秀才,這是他此生永遠的痛。
世道無情,粉碎了他一切美夢。
徐渭的人生才剛剛開掛,就開始折戟,上帝為他打開一扇窗的時候,也順便把所有的牆都拆了。
考試不中,可生活還得繼續
命運第一次向他拋出了橄欖枝
因為有才華傍身,一個姓潘的小官看中了他。
雖然徐渭無錢娶妻,但他的老丈人願意招他入贅,于是徐渭做了潘府的上門女婿。
生活好不容易安穩了幾年,妻子潘氏為徐渭生下一子。
生活似乎終于要步入正軌了,可不久後,潘氏就因肺病逝世了。
妻子的離去,給徐渭倍受創傷的心靈,又劃下了一道重重的傷痕。
老丈人怨他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寶貝女兒,也把他攆出了潘家。
一時間,徐渭生命的天空裡,烏雲密佈。
徐渭被潘家攆出來後,哥哥已死,家產也被無賴霸佔。
他在紹興已無立錐之地,儼然成了一個窮酸秀才。
生活此刻真像是一個大牢籠,把徐渭逼到了絕境。
徐渭再一次在現實面前,被重重擊打了一遭。
有人說: 有時候,你見到的絕路只是命運的障眼法。
硬著頭皮走過去後,才能看見峰迴路轉,柳暗花明。
這話一點不假。
面對命運開的種種玩笑,徐渭只接過來隨手一放,該幹啥還幹啥。
他從未丟掉出人頭地的志氣,命運待他不公,他要靠才華來逆襲。
三十五歲那年,徐渭的人生再次迎來了轉機。
他遇到了一位伯樂——胡宗憲。
胡宗憲請徐渭出山,是為了一個大事業——抗倭。
當然,他沒有辜負胡宗憲的提攜之恩。
他積極向胡宗憲獻計獻策,為平定倭寇,立下汗馬功勞。
除了做軍師,他還當起了胡宗憲的秘書長。
公文往來,全部交由他來操辦。
胡宗憲不僅賞識他,還很關心他的生活,為他和張氏的婚姻出了不少力。
在任職期間,徐渭上下班無需打卡,全憑自覺;
有時候,材料寫到一半,就跑出去喝酒了,至于什麼時候交,得看心情如何;
甚至,胡宗憲有事找他商量,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他人,也只好開著大門等他到半夜。
徐渭還曾給胡宗憲寫過幾篇文章,得到了不菲的稿費。
他用這些稿費,很輕鬆地買到了一套別墅,取名「酬字堂」。
每逢客人登門,徐渭就親自撒網捕魚,燒菜做飯,與客人飲酒作樂。
喝醉了,就放聲高歌……
這一段幕府生活,是徐渭生平最得意的輝煌時期,也是他人生苦旅中僅有的一筆暖色。
出人意料的是,幸福持續得如此短暫。
或許,老天覺得徐渭經歷的絕境還不算什麼,它還要用更多的絕境來鍛造這位舉世奇才。
他還沒有從快樂中回味過來,命運第三次將他推入了絕境。
嘉靖四十一(1562)年,嚴嵩倒臺了。
樹倒猢猻散。
史料記載「未幾,南京給事中陸鳳儀劾其黨嚴嵩及奸欺貪淫十大罪,得旨逮問。及宗憲至,帝曰:宗憲非嵩黨。朕拔用八九年,人無言者。自累獻祥瑞,為群邪所疾。」
胡宗憲倒了霉,徐渭自然也難以倖免。
在胡宗憲麾下效力期間,徐渭協助其剿滅倭寇,立下了不少功勞。
可惜的是,胡宗憲遭到彈劾免職,徐渭也只得離開。
次年,徐渭受禮部尚書李春芳之邀前往京城,但不久後就因為與其性格不合而選擇了離開。
嘉靖四十四年(1565),羅龍文被抄家的時候,抄出一封胡宗憲給嚴世蕃的信,于是胡宗憲再次入獄。
原本已經因為平倭之功被釋放的胡宗憲再度被捕,而此時嘉靖皇帝已老,徐階權傾朝野,上疏多次如石沉大海, 在萬般無奈中,胡宗憲為保全家族自戕歿于獄中。
而胡宗憲之歿,給了徐渭致命一擊。
這世間,再難有知他懂他,以禮待他的人了……好不容易有點起色的人生,也再看不到半點希望了。
于此同時,幼時頻遭不幸,成年以後,精神又倍受摧殘,到了中年,漸漸患上「腦風」頭痛的毛病。
第八次鄉試落榜,使得病症加重,無疑是雪上加霜。
另一方面,晚明黨爭之弊已病入膏肓。
徐渭曾為了胡宗憲的冤屈,寫了一首詩諷刺當朝首輔徐階:
「雲間老檜與天齊,騰六寒威一手提。折竹折梅因底事,不留一葉與山溪。」
如今,胡宗憲不在了,滿身書生意氣的徐渭,自知難于自保,唯恐牽連家人,整日憂心忡忡。
在雙重壓力下,徐渭的精神徹底崩潰了。
于是,他作出了讓人歎息扼腕的一幕——自戕。
但他命硬,前後連續自盡達九次之多,都沒*成。
或許是上天憐憫,不忍讓這樣一位天才早早隕落。
總之,徐渭堅強地活下來了。
但是,他的病始終沒有痊癒。
1566年,他的情緒病又犯病了。
這一次,他失手戕害了自己的妻子張氏!
戮人償命,天理如此。
幸而好友多方奔走,他才免于極刑。
但牢獄之災是躲不掉的,這一關就是七年。
「一生坎坷,二兄早亡,三次結婚,四處幫閒,五車學富,六親皆散,七年冤獄,八試不售,九番自*,實堪嗟歎」
仕途不順、罹患疾病、過失戮妻、牢獄之災,如此種種,放在任何一個普通人身上,怕是都無法承受吧。
但是,人生就是這麼奇妙,只有活著,就有奇跡。
1573年,萬曆皇帝登基,大赦天下。
在一個蕭索的午後,他再入人間。
果真是 「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」,老天為了成就一個徐渭,可謂費盡了心血!
徐渭已經死了,青藤先生(徐渭號青藤)卻浴火重生了。
徐渭第三次絕處縫生,化險為夷。
幾十年的風雨滄桑,輝煌、跌落……徐渭的才情早已爐火純青。
人生的無望、夢想的破碎、事業的打擊,他已失去了所有。
能夠陪伴他的,只有走過的路、讀過的書、握過的筆。
五十三歲的徐渭,徹底拋開仕途,開始四處遊歷,學會了用藝術直面慘澹的人生,學會了在藝術中浴火重生。
他的書法奇中寓正,沉勁奇偉,縱橫恣肆,具「八法之散聖,字林之俠客」;
他的筆墨超越了時代,開啟和引領了晚明「尚態」書風,把明代書法引向了新的高峰……
他的詩歌豪放壯美,「平疇千里,偶爾幽峭」,奇崛縱逸;他的繪畫筆簡意濃,氣勢磅礴,淋漓大氣;
他的雜劇《四聲猿》被大戲劇家湯顯祖傾慕,他的戲劇理論《南詞敘錄》,不拘陳規,識見迭出,成為研究戲曲不可不讀的論著。
他是世間少有的奇才,詩、文、書、畫、戲曲、方志乃至軍事韜略都能笑傲天下,其好友梅國楨說徐渭「病奇于人,人奇于詩,詩奇于字,字奇于文,文奇于畫」,多麼令人敬仰的奇才。
作家馮驥才說過: 你把藝術家放在生活的苦難裡,他依然能夠找到美。
徐渭將自己跌宕的一生盡情揮灑于筆墨之中,狂放自如。
于是,誕生了一幅曠世之作——《墨葡萄圖》。
半生落魄已成翁,
獨立書齋嘯晚風。
筆底明珠無處賣,
閑拋閑擲野藤中。
晚年的徐渭,生活貧苦,只能靠鬻字賣畫為生。
但他寧願吃不飽肚子,也不肯賣給權貴。
他不是不懂變通,而是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,他早已看透了人情世故宦海沉浮,是再也不肯與之為伍了。
相反,左鄰右舍,一簞食一豆羹,一把青菜,卻能換來一幅字畫。
所謂晚年的「斷捨離」也不過如是了。
當時有一縣令慕名而來,隨從前呼後擁。
徐渭將之擋在門外,隔著門縫塞了一張紙條,上面寫道:
傳呼擁道使君來,寂寂柴門久不開。
不是疏狂甘慢客,恐因車馬亂蒼台。
字字句句,皆透露著他作爲文人的傲骨、遺世獨立。
有人說,徐渭是中華式的梵古,其實他只是他自己。
一個被世道深深摧殘,卻沒有放棄堅守與驕傲、卓爾不群的「瘋子」。
他只是在飽受摧殘的世道中,浴火重生了。
▽
有句俗語這樣說道:只要活著,終會出頭。
成年人的世界啊,有著一樣的苦,一樣的煎熬。
而徐渭的一生,可以説是從來苦盡難見甘來。
晚明政治昏聵,卻也偏偏是那個時代才人輩出。
難説是哪個動蕩不安的時代,鑄就了那些風華絕代的才子;
抑或是那些精彩絕艷的先賢過于璀璨奪目,才讓整個晚明顯得更加晦暗不明…
或許,人生的絕境,常常也暗含轉機。
那個曾立志「倒嵩」的那個天才少年探花徐階,忍常人不能忍,為常人不能為,
終于得償所願,卻成爲了第二個嚴嵩:
兼併土地橫行鄉裡,甚至行賄官員罷免海瑞,最終家族淪陷,兩個兒子充軍,可謂晚節不保不得善終,甚至被後人罵為「真小人」「權奸」。
而徐渭一生坎坷,始終堅持自我鑽研學問,卻以「編外秀才」的履歷,被後人與官至內閣首輔的解縉、曾為帝師的楊慎並成爲「明朝三大才子」。
是非功過轉頭空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。